藝評史的痕跡(2):探索薩德侯爵的千面世界



藝評史的痕跡(2):探索薩德侯爵的千面世界

林正尉

  人們追求對薩德侯爵的理解,不應僅從他的情欲和無政府主義思想的簡化著手。我們不應給予一個確切的觀看方式,也不得將任何一種陳述視為絕對。

  19世紀的歐洲,是一個破碎的玻璃萬花筒世界。傅柯曾指出,16世紀末之前的歐洲,都還是以類似性做為人類認識世界的基本構成原理,諸如唐吉訶德的旅程類比、仿似著自己熟悉的地方,將客棧類比城堡、牛羣類比軍隊等,透露著類似性與符號之間的古老作用發生質變,彼此結合成新的關係。然而,17世紀確切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知識論變化。知識建立起同一性與差異性的編列,它漸形塑為博物學式的凝視。隨博物館、動物園、植物園等視域系統之建立,亦開始同博覽會利用工業技術加以發揚光大,並「總結」在「奇觀」(spectacle)形式底下, 19世紀中葉倫敦博覽會的玻璃「水晶宮」、搭著火車旅行、環景畫、熱汽球與萬花筒的發明,就是最好的例子。它們是該種不分階級的「奇觀」做為視覺宰制性霸權最具體的神話。

  視覺的破碎化與結晶化視線,帶動19世紀歐洲典型的藝術描繪模式。熱氣球、玻璃界面、櫥窗及鐵路的誕生,加速生產了該時代的特殊感知結構。人們自知僅能被迫向前移動,或有什麼值得注目的,都將匆匆經過。然而消逝的體驗在這種新視覺感知中不存在,因為現實不斷由眼前消逝,本身即是一種全新的、常態之現實。無論是雷諾瓦筆下的橋下人影,人立處於高處的模糊身影,彷彿唯有凝視才是確認自己主體位置的最具體證據;抑或馬內描繪的酒吧,從女僕背後的平面鏡子反照出無法理解的光源,呈現不穩定(或如傅柯所說的「不可能性」)的視覺系統,也「一併」現身於觀畫者的眼前。

  事實上,早在19世紀初期,就出現破碎化與結晶化視線的批評。人們對「神秘、罪惡、墮落」的薩德侯爵的具體形象始終如謎,這也讓「薩德」一詞,化身為結晶化與碎裂化的特徵。為了再現這項特徵,讓我們乘著熱氣球,降落於1801年三月六日的尼古拉.馬塞的出版社辦公室門口,「具體」看看當時發生什麼事。

  彼時,馬塞正與薩德侯爵一同洽談出版《新茱斯蒂娜》、《茱麗艾特》及其他手稿的相關事務。忽然,後方門窗震響,受到拿破崙皇帝親下逮捕命令的警方,早已監控並伏擊了辦公室。警方奪門而入,破壞了兩人正在協議出版的勾當。

  這場事件,徹底影響了晚年薩德的生活。儘管出版社老闆在24小時後獲釋,卻造成一千本《茱麗艾特》被銷毀,《新茱斯蒂娜》被沒收的命運。未來幾週內,不少書店、印刷廠和裝訂廠遭受搜查。還未被囚入夏朗東精神病院前的落魄侯爵,再度啟動他的監禁流浪旅程。或許,是命運拒絕了毀滅他持續創作的使命,當薩德抵達了聖帕拉杰監獄後,一個彆腳卻又自命非凡的詩人德西雷與兩位難友決定在監獄的牆壁上創建文學社團。德西雷起草撰寫請柬,邀請薩德和一些「謹慎挑選的囚犯」前往監獄四樓的九號房的宴會。當晚,「聖帕拉杰的晚宴」文學社團成立了,聞名於世的薩德從小組成員立即躍升成社團主席。德為社團作詩歌,其性癡迷席捲影響年輕輩的囚犯。不久,薩德便被警方移交至惡名昭彰的比塞特監獄,且以「在牢房裏發現蠟製陽具,並為囚犯自己所用」緣由所逮捕。

  距離在出版社辦公室遭受羈押的時間已逾兩載。薩德夫人和子女擔憂薩德被囚禁於陰濕且惡臭的比塞特牢房一事,可能妨害他們的家族聲譽。她們因而催促杜布瓦局長將之轉往他處。夏朗東精神病院院長庫米耶接受收容薩德的特殊任務,並由薩德親屬負擔每年三千法郎的照護費用。

  當時,「解放」束縛和精神治療相當聞名。關於這點,在傅柯博士論文《古典時代瘋狂史》深刻談到皮內爾解除比塞特監獄中的囚犯鎖鍊的人道治療法。而庫米耶或多或少地受過這些「博愛慈善家」奉行的人道治療的影響,他和夏朗東的醫生不考慮常見的節食、放血、通便或鎮痙療法,因為這些是無視於個別患者發病原因、場所和病情特徵的廣泛式的「對付」方式。在夏朗東,每一種精神病的個體特徵都被考量進入;在夏朗東,不可救治的病患與仍可治癒的人們共處一院,卻不會產生壞影響;在這裏,他們不會千篇一律地被對待、受惡意嘲弄,或在可怕的鐐銬的不人道對待。在一間「人們見不到因盲目的經驗主義陋習而導致的錯誤,也見不到無理偏見的蹤跡」的精神病院裏,年逾63歲的薩德侯爵不曾感到陌生。早在大革命前的八個月,薩德就曾「光臨」了。

  「開明」的庫米耶院長與薩德是相互欣賞的,這份情誼不僅建立於對戲劇和舞蹈的喜好,也建立在對女人和放蕩行為的共同樂趣,更別說是和「那些漂亮的女演員的親密無間的晚餐了」。薩德擁有舒適房間和圖書室的使用權,不僅可自由走動,也可款待(或借書)給其他病人,但仍受到警方的嚴格監控。他可以寫任何他想寫的東西。薩德在夏朗東撰寫了自傳體小說《香閣侯爵》、《薩克森王妃布倫瑞克的阿德萊德》和《巴伐利亞的伊莎貝拉秘史》等作,而在他死後被焚燼的《佛洛貝勒日記》也是在夏朗東時期被沒收的。此外,他還組織精神病院內的病患者演了幾齣戲。


  戲劇表演儘管是庫米耶院長制定「精神治療」計畫的一部分,但這項措施必須建立在和醫生的合作上,以「共同尋找讓病人得到無害的遊戲、音樂會、舞會和病患表演的戲劇的娛樂」。表演活動的設計,是為了避免病患的憂鬱(這導致精神錯亂)復發,也可透過對外售票,讓外人體驗到這種治療方法。薩德的獨特才華便背負起這項職責。

  應薩德的要求,庫米耶院長將一間女子病房改造成真正的劇場,它設有舞臺、邊廂、包廂、樂隊席和正廳。1805年,夏朗東進行第一場劇場表演。當這件事傳播到巴黎時,原本狐疑的知識份子和高級圈子的仕女開始產生了興趣,變成一場趨之若鶩的表演時尚。為了要吸引更多的「外人」前來,便不能一味的使用病患當主角。薩德明白這點,即便班子仍是以病患為構成,但主要演員是來自巴黎的「正常男女演員們」(這點當然要歸功於巴黎喜劇劇院的聖奧賓夫人等人的協助)共襄盛舉。必要時,薩德親任舞臺監督和提詞員。

  當夏朗東精神病院成為時尚流行劇場,它也產生了例行公式:每個月一次,通常不是歌劇演出的話,便是戲劇或喜劇。有時是芭蕾舞表演,到了假日,精神病院的上空燃起煙火表演。

  做為薩德傳記的知名作者勒偉爾並不諱言,他能所知的夏朗東演出資料大多來自彼時觀眾留下的描述。180575日的演出,一名為羅什弗爾的觀眾便觀察到,在劇場喋喋不休的談論著哲學、時尚、美術、吃醋的情人或使人煩惱的人的男女觀眾們,聽到有人以一把小木槌在舞臺上敲擊一下,便開啟了演出。羅什弗爾看到的是一齣適合演給上流階層的輕佻獨幕劇,任何角色都需完美。然而,一名臃腫、肥胖、看來痴愚的粗俗矮子扮演著無法讓臺下觀眾捎來掌聲的角色,這位連臺詞都沒背熟的喜劇演員便是薩德侯爵本人了;而另一名剛出道的女演員弗勞兒小姐也來看戲了(但她來看戲主要是為了希望聖奧賓夫人能賞識她的才華而前來),她意外留下一幅至今仍是成謎的薩德形象的珍貴影像:


   我曾頗感好奇的這個人就像被人們關在籠子裏展出的那些怪物。他
   就是臭名昭彰的薩德侯爵,寫了幾本不敢署名的書,單單是書名就
   是對品味和道德的侮辱。所以你應該想到我沒有讀過那些書。他的
   臉似乎體現了他的思想和性格。我現在仍夠想起他的臉,我對人臉
   的記憶與記憶人名一樣好。他的相貌倒很中看,臉型狹長,長著一  
   個鷹勾鼻,鼻翼張開,嘴巴窄小,下嘴唇突出。他的嘴角向下彎,
   露出鄙視的傻笑。他那小而明亮的雙眼隱藏在突出的濃眉之下。有
   褶紋的眼瞼蓋住了眼角,就和貓一樣。裸露的前額在頭頂構成一個
   蛋型。他把頭髮卷起來,很像路易十五,兩側微微蜷曲。所有的頭
   髮都擦過很多油,而且全都是真髮,儘管已是74歲高齡了。他的體
   型挺拔而高大,他的貴族風度表明了他來自上層社會。

   請原諒我花了如此多的筆墨來描述一個臭名昭彰的男人。他仍然具
   有莊嚴的舉止和偉大的智慧。


  在傅柯的《古典時期瘋狂史》中,缺乏對薩德與夏朗東精神病院互為品牌的敘述,以及精神病院表演某種程度奉承著上流階層品味的分析。然而,19世紀的歐洲確實為一個破碎的玻璃萬花筒世界,即便夏朗東精神病院有過開明的報告書記載,但也不乏一名為柯蘭的前任騎兵軍官對夏朗東如同死刑犯前最後監牢的惡劣描寫;我們也可從羅什弗爾和弗勞兒小姐對薩德如謎形象的深刻記錄,儘管他們的話看似如此分歧。

全文刊載於:ART PLUS 11月號/20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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